传统文化一方面是用来观瞻、敬仰的，另一方面是用来使用、享受的，泰州人把后者做到了一个极致。所以泰州人喜欢说“慢”，“慢”其实是我们传统文化中的一个关键词，可惜，许多地方都把它搞丢了。
本篇文章首发于1月15日《新华每日电讯》草地周刊，作者韩浩月。
水的泰州，谁的泰州？
离开泰州才想念泰州。其中印象最深的一个夜晚，是在城里一家书房度过的。为什么我说“离开泰州才想念泰州”呢？因为和相聚不一样，唯有分离才会滋生惆怅，惆怅又是用来形容想念的最佳词汇。只有脱离一个地方、一个集体，恢复独自一人的状态时，人才会不由自主地去丈量距离，回忆已经成为过去的几个时日。高铁不像绿皮火车，“咣当”一声大约能计算出驶离了多少米，高铁无声，距离就没法测量，惆怅便没法估量。
泰州古巷现状。
我是第一次来泰州。有许多地方，都是第一次去，每次离开的时候，都会有怅惘的情绪产生。每每身临异乡，潜意识里都会想象一下：这儿离我故乡有多远？有时候还会用手机上的地图软件搜索一下，得出具体的数字。我在泰州的酒店房间里，就这么计算过，得到的数字是：321公里。
通过酒店窗口拍摄的泰州冬天街景。本文图片除署名外，均为韩浩月摄
这样的测量有什么具体的意义？我想不出。想不出也就不想了。但有一点可以确定，每每遇到喜欢的城市，都会身不由己产生想要留下来的念头，经过一条河或一条街的时候，会想：要是在这里买或租一套小房子生活一段时间，会怎么样？
我在夜游凤城河的时候这么想过，在进入乔园被那道弯弯曲曲的小道迷倒时想过，在文气四溢的泰州中学校园里想过……我想太多了。
乔园内景。
这种想，更像是一种内心的喃喃自语。这样的状况，我在不少作家那里看到过。有一次与高晓声先生游江苏大丰，他曾好几次情不自禁地说出这样的话，“要是在这里有一个院子，或者一间小楼房养老，会不会很好呢”，其中有一次他脱口而出的时候，明明大巴车经过的，是一个不起眼的村镇街道，那一瞬我有些动容——不只是敏感的作家不停地寻找家园，其实一代人或者说几代人的内心深处，总是在不停地寻找故乡，这是一种不灭的渴望，这渴望甚至还带着一种剥离不掉的宿命感。
位于泰州的梅兰芳纪念馆。
但泰州不容“如果”，她真的适合居住、生活。初到泰州，夜色初临，天有微雨，车拐过弯，就像进入一场梦境，街道两边是素雅的房子，不远处的公园散发着静谧的气场。我觉得唯有南方的建筑、气候、色调，才能镇得住霓虹灯的俗气，作为一个北方人，每到南方城市，都觉得自己从一个沸腾的锅里，被投入一片安静的湖里。
泰州是座水的城市。凤城河的河面太宽了，比我小时候游过的最宽的河还要宽，比我这些年所到城市所见的任何一条城内、城外河都宽。这河宽到不可思议，宽到有些奢侈，宽到让泰州显得像一线城市，同行的一位老师，不停地搓着手说，“这样好吗？这样好吗？”
古巷人家的院门。
水的泰州，还体现在泰州的早茶方面。去留芳茶社吃早茶，每人眼前有一杯呈牡丹一样盛开状的绿茶。早茶一共有12道。对于没有吃早餐习惯，或者说习惯了在北方用塑料袋捏着油条、用一次性杯子喝豆浆的人来说，留芳茶社的早茶太奢侈了。“这样好吗？”当然好，我是早茶吃到快一半时，才觉得饿的。茶水、汤包、鱼汤、干丝面等，打开了胃口，仿佛可以吃得下一桌子。泰州人可以在包子里装下那么多汤，太神奇，凤城河的一半河水，估计都被净化后用来做汤包了。
在水的泰州，脑海里常浮现出另外四个字，“谁的泰州”？这个问题在好几个地方找到了答案。其中在游览望海楼“碑苑”时答案最为清晰，这是一个被诗词浸润的城市，是一个被历代文豪用句子包围、编织、保护起来的城市，陆游、范仲淹、郑板桥、王艮等一众诗词与思想大家，都为泰州留下了宝贵的文化遗产。
泰州望海楼又称“江淮第一楼”，是泰州凤城河风景区的主要景点之一。新华社资料片
陆游说“香粳炊熟泰州红，苣甲莼丝放箸空”，这两句诗，太让人有食欲了。范仲淹的“君子不独乐，我朋来远方”，至今还是泰州人好客精神的体现。王艮创立传承阳明心学的泰州学派，更为泰州的文化基石铺上最为厚重的一块。
望海楼景区内的陆游诗
在历代文人中，为泰州写下诸多诗句的，恐怕得是一位名叫徐铉的北宋诗人。徐铉祖籍浙江绍兴，其父在江苏扬州做官，遂随父定居扬州。徐铉后来得功名，也从政，有段时间主政泰州，据不完全统计，仅题目中出现“泰州”字样的诗歌就不下十首。其中一些诗作虽不乏因“贬官”原因而透露出失落之意，但很大程度上，泰州也安慰了这位官运并不亨通的文人。“今朝我作伤弓鸟，却羡君为不系舟”，曾为徐铉疗伤的泰州，也是属于他的泰州。
泰州当然还是现在生活在这里的所有泰州人的泰州。泰州的传统文化，文学、戏曲、古井、盐税、早茶等，一直被延续着、继承着。就是说，泰州的传统文化在现代生活中变得很是鲜活。传统文化一方面是用来观瞻、敬仰的，另一方面是用来使用、享受的，泰州人把后者做到了一个极致。所以泰州人喜欢说“慢”，“慢”其实是我们传统文化中的一个关键词，可惜，许多地方都把它搞丢了。
江苏泰州的凤城河素有“水天堂、夜游城”的美誉。新华社资料片
泰州有许多漂亮的房子。凤城河边，稻河古街区，还有一些没记住名字的古街巷，有些保持了比较完整的旧貌，有些是在原址修建起来，但与周边景色融合得很好的房子。离开这些街区的时候，总会忍不住跟泰州的文友说，房子空着，白天有人看，晚上多孤独啊。房子是要有人睡的，晚上有母亲呼唤孩子回家，院落里飘出一些饭香，有自行车骑过留下几声铃铛响，遛狗的人清晨或傍晚被欢快的狗拖着走几步小跑几步……这么好的城市，就是要多住一些人，甚至有点挤来挤去才好。
绿植掩映的泰州普通人家门前。
回到我居住的河北小城，又用手机上的电子地图，测量了一下从家到泰州的距离，1020公里。北方的天气寒风凛冽，酝酿着又一场雪，南方的泰州此时也该很冷，但那满城的绿色，还有茶楼里蒸腾着的热气，此刻不禁让我又一次惆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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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29 17:29: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