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爹去世后,泰州票界就再也没有泰山北斗式的人物了。
江山代有才人出,然可领风骚的总屈指可数,百家争鸣是惯历,百花齐放是常态,在我生活的小城也是如此,沙翁文采纵横自登高作赋,另有一清老师太极云手绵里藏针,炳煜先生长于史学,也有俞扬老师秋色平分,之于书画艺苑更是群峰各耸,郁郁斐斐,众香发越,如佘爹在票界这样的,委实没有几人。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以之形容也不为过,我曾戏称他是泰州的“票界大王”。
票界,本就是个很有说道的所在。中国人的人文生活,给戏曲留下了很大的空间,类似于梨园行的人谦称己艺为“玩意”,那些非梨园中人却又热衷此道的便俗称“玩票”了。一般人是玩不起的,在玩票的鼎盛时期,夏山楼主韩慎先、卧云居士赵静尘、星翠馆主蒋君稼、冻云楼主张伯驹……这些如雷贯耳的人物岂是身份尊贵所能尽言,及至红豆馆主溥侗,上戏台有谭鑫培、梅雨田等角儿辅佐,上讲台则清华北大高谈阔论,余叔岩从之学念白,言菊朋从之习身段,“票界大王”的美誉不是浪得虚名。
佘爹同样是名至实归。
因为出过梅兰芳,泰州文化的底色多了一抹绚烂,京剧原本在此地并不流行,因为人的缘故,不仅风生水起,且更落地生根,属于自圆其说,从戏曲的角度诠释了“人定胜天”的可能。
佘爹就是那人的缘故之一。没有他也就没有今天泰州票界的殷繁,他是一个热心人,与之相识二十年里,于我而言可谓大有裨益。
我也是票友,票友的交谊自是从票房滥觞 。我的第一个票房就是佘爹的地盘。
▲泰州梅史馆
雪,在2002年的春天下得特别认真,粉妆玉砌,装扮得小城愈显素净。一年光景一番新,我向陆镇余先生拜年,原本去他家,临行接到电话,让我直接去华夏琴行,下午他都在那儿。
琴行位置我是知道的,西坝口西边点,之前吹的几根箫都是那儿买的,店主是个老者,颇和善,可能看我像个学生,虽不认识每每都主动打折。
长街雪霁,午后的天气甚冷,一路步行到琴行,门口扫得干干净净,铺上了草垫子,看着就安心。推门而进,远远看见一圈人围坐在楼梯口,陆爹坐在上首的椅子上,旁边该是京剧的场面,各执着京胡板鼓锣钹,只是都安静地坐着,听着中间一人在侃侃而谈。
老者就是我的那位旧识。个头不高,穿着一身大红色的唐装,顾自眉飞色舞,兴奋难以抑制。
我悄悄移步近前,在陆爹身边坐下。侧身见我微微一笑,陆爹指着老者低言,“佘爹,正说录制春晚的事呢!”
原来,这就是佘爹!佘楚凤,泰州票界的头牌,我一下子人名对上号。玩票时间虽不长,但我早听过这名字,有点“为人不识佘楚凤,便称票友也枉然”的意味。
畅叙还在继续。原来佘爹刚参加了央视春节戏曲晚会的录制,难怪如此高兴,作为票友能有如此际遇,夫复何求?那会泰州还没通火车,佘爹一行坐汽车去的,要十多个小时,第一天启程,第二天清晨才到,八点又要赶至央视的演播厅,一路风尘仆仆。马年唱马,及至说及与京剧名家关怀、相声演员郝爱民等人的合作节目,抖抖身上唐装,顺势迈出几台步,那份自得更是溢于言表。这件衣服本就是为上央视而定做的,今天特地又穿上,既是见证也是自炫。
丝毫无突兀之感,央视戏曲春晚邀佘爹参与录制,自与他是梅乡人有关,与有荣焉,属于众人的荣幸。
一阵掌声之后,陆爹把我引荐给了主人。才欲握手,那边场面已动起来了,佘爹笑着朝我挥挥手,示意我坐下,导板后回龙,一曲《借东风》,于我而言也是熟曲。
一阵风留下了千古绝唱,佘爹马连良的味儿特别足,毕竟是名票,让人称羡不已,我虽会唱,较之则嫩得太多了,其时的我说来惭愧,还没有跟过琴,之前伴奏都是跟着“录老师”,还不能说真正意义上的票友。
又一阵掌声后,唱完戏的佘爹走过来挽起我的手,拉胡琴的李老师,弹月琴的孔老师……一位一位介绍了,大家不约而同地齐声鼓动我也唱一个。
真的没有准备!唱,没有跟过琴,没一点把握,不唱,下不了台,众人还在一个劲地撺掇,求助的眼神望向陆爹,他笑眯眯地不置可否,而佘爹直接一把将我推进场子中间,示意场面准备。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陆爹与佘爹事先商量好的,票界之中垂暮者众,年轻人少,彼时我才二十出头,却对京剧很贪恋,他们有难得之感。
也是长者的扶掖与提携吧,玩了这么些年票,跟着琴好好唱一段属于早有的期盼,壮壮胆那就来吧——
唱一段《赵氏孤儿》!
也是马派唱段,佘爹既开了头,我也该循途守辙……
人生有时就是这样,初时心乔意怯,只教上了道便一发不可收拾。第一次跟琴出乎意料的贴切,也就算一张投名状,我算在泰州票界有了自己的座次。这之后的周末午后,我基本都在佘爹的琴行里度过。入夏以后,琴行里生意渐忙,活动有时不太正常,佘爹便将我介绍到了邻近的大浦票房中活动。票房在大浦小学的一间教室里,座中多是离退休教师,到那之后才知道这里是梅乡票友会的教育分会。很快我与几位琴师之间的配合便十分默契,与身边的票友也都慢慢熟稔,我也得以经常在梅亭、东进、城北等票房游唱。各个票房活动时间正好错开,那会我常常天天在外赶票房,那叫一个唱得痛快!及至我走下讲台来到关帝庙巷里的小白楼工作,逢着清闲无事一瞅着空,我会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大林桥口的工人文化宫,那儿也有票房,佘爹偶也在,见我气喘吁吁地来了,总会让我歇口气先过把瘾,常常是唱完一段后,我复以同样的速度跑回办公室,在旁人诧异的眼光里坐在椅子上呼呼喘着大气,内里却是一阵心满意足。
临近春节时,梅乡京剧票友联谊会换届,得力于佘爹等人的推荐,我被安排为副秘书长,后被吸收为梅兰芳研究会的理事。越明年,联谊会与省票工委联合发行的《京剧票界》报邀我做副主编,这是全国票界唯一的一份报纸,能够认识南北票友,我当即答应,自觉斯事义不容辞。
这义也学自佘爹。民间性决定了《京剧票界》的底色,1997年创办以来,这份小报一直没有固定经费支持,所有编辑更是义务劳动,掏钱相助的情况屡见不鲜,实在没有办法了,大家总会找佘爹。颇有点及时雨宋公明的做派,在家人的支持下,佘爹一番又一番倾囊资助,仗义疏财之举让人叹服。相比而言,我则有愧的多,虽一直兼着副主编,做的事情却很少,至今未脱挂名的嫌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