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城河最美的时节,总是在等待最好的人。年后,正月初九,从水底,到河畔,到岸边,那些潜在水里的鱼,天空的飞雁、鹭类,那些红的、绿的树与木,都悄悄地传递一个消息,一个令故乡骄傲的人回来了。
“有好几年没游过家乡的城河,特别是这早春的凤城河了”,他这么说。对于我来说,他是我字里行间的亲人,也是心仪已久的师长。我读他的《玉米》,故乡和那里的玩伴亲友,七大姑八大姨就活灵活现地跳将出来了。我读他的《大雨如注》,就会想起当年青春期的我和正值青春期的儿子,亲子关系的重构与作为父母的认知。读他的《推拿》,新时代那种残疾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微妙,就会想起一个盒子,人在里面,会发生的各种可能。想起我的长篇小说《谁是谁的救赎》,那是我解构了他的《推拿》,重新植入了新的对象,一个两劳释放人员,以及医院内的规则与秩序,医患、医护关系的另外一种视角,说实话,那是一次隐蔽的练习。还有读他的《小说课》,却让他成了游侠与骑士。等待中,我读他与张莉教授的《小说生活》,这是他们俩的谈话录,有调侃,有大笑,有哲思,有儿时糗事,有写作困惑,两个智者的有趣对话。总之,这是一个骨子里始终审慎的人。微信了张莉教授,互致新年问候,谈到要来的人,喜悦自然是在字里行间的。
难得的时光,我安静地读书,时不时会心一笑。画舫上的服务员诧异问我,我说:“我们做文旅人,面对名山远峰,我们的目光可能是平视的,我们会感叹崇山峻岭的高远,云雾的飘渺。但一旦在高山脚下,你会怎么做?除了仰望,你还可以做什么呢?”
他来的时候,夜已央。他的手有薄茧,很温。后来才知这是常年锻炼健身的成果。渔唱书舫泊在水榭码头,安静的模样,让这条船今晚有了别样的光华,载着他—新晋江苏省作协主席毕飞宇、庞余亮主席、王飞部长和我,几个工作人员。船在水中畅游。我挨着毕主席坐下,拘谨地把几本他的书捧到案头,毕主席却以调侃让我放松下来,船舱内充满了欢声笑语。在他笔走龙蛇的瞬间,我看到了他思维的五线谱在欢快地跳跃,变成了这样的诗行:
“在凤城河遇小妹,幸福!”(激动) “凤城河,这里属于你,但这里也属于我!”(我说,“这里属于我们所有的人”) “YL为你唱,我为你写!”(哈哈,毕式调侃) “YL用胳膊拥抱你,我用目光拥抱!”(哈哈,继续毕式调侃) “泰州早茶、泰州晚餐,泰州早安、泰州晚安,泰州好梦”!(正式,高级)
一口气写下这些话,他的字洒脱不羁,像一个个脱缰的野马,整体看起来,却有内在的结构。每一句诗行后面,都是一个饱满的感叹号。他说,“年纪越大,倒是越挂念家乡了”。他手底流淌出的字和他对故土的深情在温暖地流动。
渔唱书舫的推窗外悬挂着几只红灯笼,在暖暖的初春之夜,在微风里摇晃。船行过后,两岸的京戏、昆腔,还有泰州古乐,那些早早报春的连翘,菲红的春梅、桃花,裁了春风的柳条儿,那些流传了千年的文史佳话,船上的人、两岸漫步的人,都沉醉在或华或朴的灯影与温情里。
船在缓缓地行,每一处风景如梦、如幻,春水柔顺,垂钓的人安静,今夜的鱼儿们也安静,更显出这条千年护城河的不凡,以及他怀抱里古城池的万般静好。舫内的笑声真切而炽热。我们闲聊,聊泰州文学复兴要做的几件事儿,聊为家乡他想做与可做的美好的事。王部长趴在茶案上,信手抄写《玉米》的片断,并大声朗读,随即是庞余亮主席,我,方主任,讲解员小李,还有毕主席自己,书在我们手里传递,关于文学以及这浸染了文气的时光,也在包围着我们。我们的笑声沉醉在作品的文字魅力里,也被各自乡音不一的普通话深深叹服。不知我们的笑声会不会惊起这凤城河内的鱼呢!毕主席说到玉米她妈施桂芳倚在门框挑瓜子吃的细节,不由自主地用大拇指和食指做出“挑挑拣拣”的动作,连同飞起的眼风,活脱脱凹了一个乡村农妇的造型。一船的人笑得腰都直不起来,毕主席也一个劲儿地说:“哎哟喂,我的眼泪都笑出来了”。
纯粹的作者与纯粹的读者,为了一本纯粹的作品。毕主席让我在《玉米》的扉页上写下“渔唱书舫”四个字后,他写道:
在凤城河,在家乡,在亲人之间,快乐,满足!嗨!毕飞宇2021.2.20
而后船上所有的人都在这本书上签下了名字,包括驾驶员、讲解员、服务员和水手。当看到罗丹时,他笑着问,“哪位是”?服务员紧张地上前,他又笑道,“你知道罗丹是谁吗”?服务员绞着手指,我赶紧说,“雕塑大师快点与著名作家合影留念”。他笑呵呵地与“雕塑大师”合了影,而后又用笔,在这个名字下,用法语写下“Rodin”。我说,“毕主席,我要把这个签名本,连同你的照片,放到我们的船上,做为文人的打卡地。”众人大笑。
船靠了岸,我们又闲坐了一会。上了码头,毕主席抽了支烟,远眺望海楼,我们几个在一旁,一起看着这河水的微波以及晃动的灯影,些许的沉默,梅的清芬一阵阵袭来,风却是暖的。
第二天一早,我们到留芳茶社吃早茶。太阳正好,对岸的果林场树木茐郁,一大簇不知名的水鸟懒懒栖在河边的树枝上,不时发出啁鸣。毕主席看着河边亭台上露天吃早茶的市民,也许是游客,太阳下,她们喝茶聊天,看水底鱼,看天的蓝,看人早泳和钓鱼,她们是松驰而满足的。
庞余亮说,“毕主席从来没在泰州吃过早饭”。
毕主席说,“准确地说,我是个无趣但自律的人,对吃食不讲究,我的早饭一般都是太太的手艺,如果她有事,我都是楼下咖啡馆解决。我对健身很执着,健身是我的必修课,我如果不在写作,那一准在健身房。但是一回家乡,就剩下吃了,家乡的热情难以抵挡,今天这满桌早茶精美得出乎我的意料。”对着特地从巷头口买回来的蓬松薄脆的油条,他熟稔地用手捏碎,抓在手里,大口咬着,满足地说,“不错,是这味道。”
出门时,他又朝那些食客看了一会,说着“真好”。
我们去梅兰芳纪念馆,又聊起他的《青衣》,两棵硕大的白玉兰,从清砖粉黛瓦上探出来,粉菲春梅,花瓣顺了风,便有了落英,走着,瞧着,聊着,在与游客错肩而过的瞬间,我们就成了彼此的风景。
董小潭,女,本名叶慧莲。江苏省作协会员、泰州市作协理事、海陵区作协副主席,金陵晚报、泰州晚报专栏作家。现任泰州市文旅集团党委委员、副总经理。先后出版长篇小说《谁是谁的救赎》、中短篇小说集《纠结》和《傍妆台》。散文随笔集《本色▪ 爱》出版中。 转载声明:本文转载自「泰慢之旅」,搜索「TZWLJT」即可关注,[ 阅读原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