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回看在菜场摊位蹲守的菜农,都两鬓斑白。
时代没有给他们机会学习专业技能或知识,到晚年时连过度的体力劳动都不能再支出,寻找生活的出口成了他们的难题。
回归传统的自耕农经济,成了他们在大时代中找到的唯一出口。
农村大片农田被承包后,工业机器就进入农田,蔬菜被批量化培育种植。
这一新模式改变了菜农们的生存规则,传统菜农被分为两拨。
现在在靖江的菜场上能看到一部分年迈的菜农,他们大多是没有退休金或退休金很低的农村老人,靠门口仅剩的几分薄田种些绿色蔬菜拉到城区菜场售卖。
而另一部分稍年轻的几乎是菜贩,他们的摊头要大许多,基本是常年承包着菜场的某个摊位,每年租金大几千到一万不等。
在他们的摊前贩卖的除了绿色蔬菜,还有各式各样本地难以种植到成色和个头都优质的其他蔬菜,比如胡萝卜和花菜等。
这些菜贩是去问卡车上来的外地蔬菜批发商挑货,然后再到菜场贩卖。货源来自临近的城市,比如如皋和泰兴。
菜农和菜贩之间的分界线并不清晰。有些菜贩同时也售卖自己家门口种的蔬菜。
他们,共同构建了靖江菜场蔬菜贩卖摊的生态。
今年73岁的韩月南下午会去时代农贸市场出摊。
1963年高中毕业之后,本来有机会上大学的他和大学擦肩而过,进了马桥的栗树村村支部,做了18年书记。
那时候严抓计划生育,韩月南到处追着偷偷怀二胎的人。后来又从大队会计做到村长,带着村里人造桥修路。
51岁的时候编制制度出台,进编制就意味着有退休金,但韩月南被告知50岁以内才能进编制。时代又一次和他擦肩而过。
直到2008年退休,韩月南拿到的退休金只有几百元,今年涨到了1033元。
韩月南在家门口坐着想了很久,凝神看他奉献了半生的村子,没有说什么,扛起锄头进了家门口剩下的半亩田。
买种来撒,不用化肥,半亩田上热热闹闹开出了花一样的蔬菜。
他吃过午饭就进田里挑菜,再拖到时代农贸菜场卖。下午的摊头没有被长期承包,他来一次交五块钱摊位费,卖完了就回家。
73岁的韩月南讲述起命运,完全没有怨言。他说,靠自己双手吃饭挣些养老费,还能锻炼身体,挺好的。
四十多岁的菜贩蒋萍美(化名)家也住在马桥,五六年前从服装厂下岗,但家里还有上中学的女儿,吃穿用度和学费都要花钱。
她想起了来卖菜,供孩子读书。
在渔婆菜场,刘良娣(化名)坐在拐角处。
她今年65岁,儿子得了尿毒症七八年,前几天女婿得了食道癌走了。现在女儿带着外孙住在她家,孙女也在她家。
刘良娣讲起来,用手捂着眼睛哭,在人来人往的菜市场,这个老人哭得像个孩子。生活让她太委屈了。
儿子得尿毒症前是厨师长,工作多年攒了些钱在城里买房。得病后辗转各地看病,攒下的钱所剩无几。
大队里的人来看过他们,一个人留了200元,刘良娣很感谢他们,可这也只是杯水车薪。刘良娣和老伴退休前是做小工的,都没有退休工资。
儿媳见儿子的病要花大钱,留下女儿就走了,老两口一边为儿子看病一边照顾孙女。刘良娣的老伴在大队收垃圾,老两口不管冬夏都摸黑在凌晨起床。
六年前刘良娣骑三轮车来卖菜的路上把腰和脚跌断了,自此腰就错位严重,但全家人的生计还是被这个老人咬牙抗下。
在菜场这些摊位后,坐着的菜农菜贩,几乎都是被命运推到这个空间的人。菜场是道裂开的窄缝,供他们最后逃生。
50岁的贾彩华(化名)是地道的菜贩。
见到贾彩华的时候,刚好下午,菜市场没什么人,但贾彩华还守在摊位前。
“万一有人现在来买菜呢,说不准的,我们这种本小利薄的生意,能多赚一点是一点。”
贾彩华家就在在时代农贸菜场附近的华侨新村,她没时间回家烧饭吃。中午就在摊头泡了碗方便面吃,吃完把摊位前的菜叶扫干净。
贾彩华卖菜已经20年。二十年前他们还在露天的菜场贩菜,那时候要凌晨两三点起床,自己骑三轮车到渔婆菜场那里的蔬菜批发市场拿货,货源是江阴或者常州。
到现在条件好多了,菜场能遮风避雨,严寒酷暑好过点,去拿货也开上了汽车。但还是要凌晨两三点起床。
时间这仿佛是菜农菜贩们最大的筹码——当时代需要专业技术的人,并只奖赏资源给那些有知识和技能的人时,对这样的人群来说只能用原始的体力劳动和时间去争取一些生存资源。
当代人已经不屑拼时间和体力,没有生存技能的人却只能拼时间和体力。
这些年菜场在贾彩华眼里变化不大,除了菜价从几毛钱涨到了几块,摊位费从一天一块涨到了一年一万,菜场的核心并没变。
它永远都是被时代抛下的边缘群体找到的最后的栖息地。
来菜场卖菜是道生存的底线。在旧社会,这道底线不存在,人们吃不饱且无路可退。未来我们只能期待着这条底线越来越高,老人们不需要再靠辛苦钱生存。
老人刘良娣几年前跌断腰和腿后,仍然要半夜剪菜,三点多起床挑菜。
刘良娣也坦言,就算能睡也睡不着,家里这么多人的生计,儿子的病,她发愁。
赶上早市来菜场,一坐就是几小时,刘良娣腰疼难忍。和别的菜农不同,她经常站起来捶腰。
中午刘良娣还要回去吃午饭,几乎每天中午都是粯子粥搭榨菜。省下的钱要供给儿子看病,还得给孙女上学。
在菜场的蔬菜贩卖摊,也存在着一条“鄙视链”。菜农往往瞧不上菜贩的菜,倒像是旧社会的先生对新潮流的排斥。
菜农自己种的菜量少,但没有农药化肥。他们坚守着老一派的蔬菜培育法则,对过去时代的留恋被投射在这些蔬菜上。
老村长韩月南指着自己的蔬菜说,他的种子都是买的精选苏州青,60元一斤的种子,撒到田里自然生长,不打农药化肥,味道要比大棚里的蔬菜好。
“鲜嫩,那种鲜很难形容。就是鲜美得很,吃过的人都还来我这里买。”
无论工业化进程怎样击打传统下人类和自然连接的脉络,有些东西始终不能被打断。自然风物的鲜美能够跨越所有,直接由味蕾传送到大脑。
菜农对蔬菜品质的追求,映射了他们对传统精神的追求。农家人靠手吃饭,仰无愧于天,俯不怍于地。
用汗水换来瓜熟蒂落,这是他们信守的“道”。
菜贩蒋萍美记得,今年疫情期间,有两个月没有收入来源。市场封闭,直到四五月份才逐渐恢复正常。对菜贩来说,上半年收入微薄。
蔬菜价格每天的行情都不同,全看天气预报。如果天气预报说要下雪,菜就会上涨价格。极端天气也会影响菜的品质。
对菜贩菜农们来说,收入并不稳定。
年轻点的菜贩还有小货车可以去拉货,但对年老的菜农来说,交通是个难题。
他们都住在偏远的乡下,想要来城里卖菜就靠电动三轮车。但目前不少路段禁止电动三轮车上路,而那又是一些菜农来菜场的必经之路。
对他们来说,更换交通工具不现实,没有汽车,也考不了驾照。但还是要靠卖菜生存。
菜农们就想到了个办法:趁交警不上班的时间上路。因为被交警抓到就要罚200元,而他们来城里卖次菜可能才挣个十几二十块。
刘良娣被罚款了许多次,对社会来说他们这样明知违规却还违规。
对刘良娣来说,她找不到这道题的解法——她又能怎么办?没有人可以告诉她。从生活遭遇变故的那刻开始,就没有人告诉她应该要怎么做。
在大时代下,有一个更大的问题在等待着菜贩和菜农:互联网进军蔬菜生鲜届,原先被超市分摊了部分人流,现在APP及小程序也正在悄悄夺走传统农贸市场的消费者。
许多年之后,如今靖江菜场内的生态也许又会有巨大的转变。如果有天传统菜场衰落,那些被命运流放又没办法追上时代的老人要去哪里寻找栖息地呢?
但至少今天我们必须记住,在靖江的菜市场里,有菜农菜贩这样一个群体,在找寻着对抗生活苦难的答案。蔬菜是他们的尊严,也是他们对抗命运的武器。
他们用自己的努力在证明:人无法被磨难击倒。被命运逼到角落,也能扛起锄头,扛起一片天。